这时，我又想起了寨子里那位慈祥的老奶奶，将几近挑绣完成且满溢美好祝福的陪嫁花裙，刻意留下了数针，要让儿孙们自己接针亲自去绣完。这“世代传承”的良苦用心和美好憧憬，深深地刻进了我的心坎里。随即我便萌发出了一个朦胧的愿望：抢在花瑶挑花的传统图样消亡之前，用相机尽可能多地拍下她们珍贵的传统裙图资料，为花瑶同胞留下曾经的辉煌记忆。

其识大也。也许是天纵机缘，出生于湖南芷江机场飞虎队疗养院的刘启后，偏偏就生活在隆回，继而工作在这里的他，又偏偏与古老的花瑶撞了个满怀。到过花瑶、欣赏过花瑶、感慨过花瑶的人又何止成千上万？唯有他，却在很多人把古文化遗存和民间文化当做累赘、当做破烂废弃、淘汰甚至破坏的时候，以敏锐的眼光、清醒的认识，把花瑶文明、把古梅山腹地的原生态文明视为中华文明的活化石之一，把它们当做瑰宝和富矿，倾注以真情与深爱，不遗余力地去发掘、推介、呼吁保护与抢救。一首首山歌的记录、，一条条花裙的收集，一个个手诀的积累，一幅幅年画的整理，一场场节庆活动、婚丧礼仪和巫师法事的跟拍，任风雨捶打记忆，任岁月苍老流年，任贫寒围困本该清静悠闲的花甲与古稀，老后，以常人难有的定力，在湘中的民间，做着唐吉珂德式的拼搏与努力。这一份艰辛与不易，非大见识大眼界大情怀者不能为也。为此，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国务院参事冯骥才先生在其文章和书信中多次赞誉老后，称他为“民间文化守望者”，“民间文化保护领域的殉道者”，“湘中文化的楝梁”，“民间文化保护事业的无私奉献者”。

每年农历三月二十八日是大姚县三台山彝族传统的服装节。这天，当地彝民家家户户杀鸡宰羊，饮酒欢歌，四周的彝族人也从十里、百里之外赶来参加这一节日，兴致勃勃地观看当地彝族妇女进行服装比美。由于三台地区地处白草岭山麓，山险谷深，交通不便，人们很少有像服装节这样大规模集结的机会。姑娘们都恨不得把自己精心制作的服装全部亮出来，有的姑娘一天之中要换四五次衣服，谁的衣服设计精巧，花样出众，谁就能赢得人们的赞誉。服装节上，刺绣珍品真可谓琳琅满目，飞禽走兽，行云流水，山花野草，各种大自然的奇异景物，几乎都被融会到了彝族妇女们巧夺天工的刺绣之中。服装节历史悠久，相传在很久以前，彝家有个聪明美丽的姑娘叫阿米尼，她仿照锦鸡的羽毛制成一件锦羽衣，图案十分精巧，色彩奇特，胜过了土官、头人请来的99个裁缝、77个银匠制作的衣服。虽然阿米尼最终被土官逼成一只锦鸡飞走了，但她教给彝家姑娘的刺绣技术却常留在彝家，代代相传。服装节又是社交娱乐节日，三台街上，姑娘们身着美丽的衣裙，三五成群在人流中穿梭，似乎是在向人们展示自己漂亮的服饰；小伙子们一边欣赏着姑娘们的花裙，一边在挑选称心的礼品送给自己看中的姑娘。到了夜晚，服装节进入跳歌会，人们通宵达旦地跳舞、唱歌，但即使在夜晚，姑娘们也会不停地更换新装，梳妆得十分美丽。

瑶族过清明节与汉族略有不同。广东八排瑶，“清明，凡祭新坟，亲族各送堵钱一束，焚于墓前。主人酬以米糍四块，肉二斤，相聚轰饮。惟婿送楮钱一束、酒一埕。”瑶族赤有部分人过上元节。广西罗定瑶族，“上元节以木杵交击成声以为乐”。广东连山瑶族，“上元日，吹牛角，歌谣歌”或“岁以七月十四拜年，以盘古为始主，盘瓠为大宗”。曲江县瑶族，“七月十五日祀其祖曰狗头王者，以小男女着花衣，歌舞为侑。”广西河池瑶族，“七月十四日为目连节，备物祀先，老幼皆闭门不出，名曰躲鬼。”钦州等地的瑶族还过中秋节，“每岁花朝中秋，群徭敛钱，邀少年夷女五七人为一队，采衣花裙，歌唱于中亭。远近观者，男女两旁架坐，椎牛烹鲜，席地以食，竟一日之欢始散”。

花瑶挑花技艺精湛，艺术价值很高。挑花内涵极其丰富，题材广泛，多彩多姿。花瑶人没有自己的文字，因此她们只有将自己耳濡目染的生活故事、对生活的理解和追求通过挑花这一载体，记录起来，表达出来，顶在头上，穿戴在身上，代代传承，地久天长地沿袭下来。由于花瑶女性的聪明、智慧与孜孜不倦的对美的追求，挑花的题材可说是随心所欲，见什么就挑什么，喜欢啥就挑啥。凡是她们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特别是亲身经历的，她们都能以自己的手法表现在她们的漂亮花裙等服饰上。她们一旦锁定某个目标题材，定会胸有成竹，得心应手，如同探囊取物。花瑶女性挑花的题材，与花瑶的生产环境、生活环境、居住环境以及历史、文化、民情风俗的传承密切相关，紧密相连。花瑶久住深山，交通艰难，信息封闭，与外界的联系较少。他们一辈子在坚守、传承花瑶祖宗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文化如民族风情、社会风俗的同时，就是与自己的生产生活环境的万事万物打交道，春夏秋冬，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阴晴圆缺，共存共聚。因此，花瑶挑花的题材，除了花瑶历史文化发展的素材外，大部分取自于周围自然界的万事万物。从挑花原汁原味的生活题材到淳朴浪漫、天马行空的图形与创意思维方式，无不展示着一种原生态的淳朴气息与和谐怪诞的自然美，充分体现了花瑶人民崇尚自然的原始心态和对美满幸福生活的追求，也充分展示了他们丰富的想象力和大胆的艺术创作能力。

1984冬，我去大托村采访。当我翻越陡峭的山岭来到小托时，偶遇两个花瑶妹子从前面路上匆匆走过，突然觉得她们今天穿的挑花裙，比平曰的似乎白亮了许多。我便急切地叫住她们看个究竟。只见她俩的裙子图纹一反常态，一个绣的熊猫，一个绣的天鹅，这可是在瑶山头一次见到，我为之欣喜，哪个妹子又在创新了。以往挑绣传统图样中的动物时，都是黑（或靛蓝）布底上挑白花，动物身体内外会用各种小图纹填充，画面结构繁复，黑白线条相间，对比强烈，整体色彩视觉效果却是“黑底、白花”。可她俩今天穿的花裙变了，连挑绣风格都变了，完全变了。原本的一片素色黑布，以白线挑出细小的斜“十”字基础针脚，填得“密不可插针”，被填成一大片晶亮亮的白布了，上面仅留有由黑色线条构成的简单画图一这不是大多幼儿都可随意画出的“简笔画”吗？只需随心所欲地用笔顺便这么一勾一折一圈一转，头尾一相接，就是一只熊猫、一只兔子、一只天鹅、一只猴子了。

在微弱忽闪的灯光下，奶奶脸上泛满红晕，平曰里昏花的老眼，被自己这满箱子如花似火的裙绣激发出了异样的光彩。她利索地将箱子里的挑花裙一沓沓地翻出，我虔诚地双手接过，转身走向门外洒满阳光的院子，小心翼翼地一件件摊开，那偌大的院子立即就被美丽的花裙铺满。我伫立中央贪婪地放眼看去，一帧帧绚丽多彩的挑花，宛若无数奇异的精灵一齐闯进我的眼帘，这一刻，我怦然心动，久久不能平静。

然而，并非每次都会有所收获。有时，敲开一扇柴门，轻提相关请求，叨叨咕咕地磨上一两个时辰，女主人或许深受感动，高兴地打开木箱，取出一件挑花裙摊开让我拍照，咦，这种花裙我已拍过了；再拿一件给我看，呃，这一种图样我也照过的，毫无所获。

有一天，我打听到虎形山村幸福组，一个叫沈子莲的古稀老太太，说她挑花手艺特别好，还收藏有很多漂亮的挑花裙，我兴奋得立马挎包前往拜访。满头银丝的沈奶奶，在堂屋里客气地接待我这个“县里来的刘老师”。她的木板屋里虽然空荡，却还清爽洁净，映衬出沈奶奶的精明能干。说着笑着已磨了个把时辰，当我提出看看她箱中的花裙时，沈奶奶竟一反常态，转身喃喃道：“人都老成这个样子了，裙子早就穿烂了，箱里哪还有什么漂亮裙子。”接着，她从里屋提出一只背篓往肩上一背，对我说：“刘老师，我没有空陪你讲白话了，还要赶紧去扯猪草，要不然，猪没有吃的了。”边说边往屋外走去。

我又突发奇想，这般复杂精细的挑花图纹，到底需要挑绣多少针？叫上五六个正在挑花的妹子，拣出一条绣有“牛哞长天”的精美花裙，让她们分区分片逐行逐针地细数，我便在串串笑声中，当个名副其实的“计数匠”。哇！我的天呀，总计二十六万多针！听到这个天文数字，裙子的主人也惊叹不已，她说她足足花了半年时间才挑绣完成。噢，我感受到了，她们已经完全抛弃和超越了市侩功利之心，竟会花上三五个月乃至半年多的时间，潜心去制作一件挑花裙。这便是花瑶妹子的聪明智慧和艺术才情，这便是花瑶山民流露出来的惊人毅力与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