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改革开放前夕，宁国玺老人永远地离开了他钟爱了一生的京绣行业。2018年，宁国玺老人辞世已有41年，刘秀花老师也68岁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的牌匾发了下来，刘秀花老师把它挂在了老院工作室的墙上，一个人默视良久。几天之后，她又像往常一样来到老公爹宁国玺的墓前缅怀：“您的一生中就想办个刺绣厂，把年轻人都教会，把手艺都传下来，别丢了，现在我帮您办到了，您也可以安心了！”

1925年，宁国玺出生于房山琉璃河一户知识分子家庭，其父亲是琉璃河镇的一座皇帝行宫岫云观中的先生，母亲在当地也很有威望。且因为工作的关系，宁国玺的父亲与清朝末年的太监小德张私交甚笃，在小德张的引荐下，宁国玺的父亲还曾多次觐见慈禧太后，并深得慈禧太后的喜爱，多次获得慈禧太后奖赏，还得到过她的墨宝。宁氏家族世代书香，宁国玺从小就深受熏陶，优渥的家境使得他独具艺术与文化气息，这也是他日后能成为京绣大家的重要基础。

朱启钤在《丝绣笔记》卷上曾摘录有关清代乘舆仪仗用绣用织的则例，其中写道：“大礼轿，上檐沥水计折子八十个，下檐沥水计折子九十个，每折俱绣金线行龙一条”。乘舆仪仗用绣就如此奢华，足可见当年对京绣实用功能的需求之大。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宁国玺曾受邀刺绣十大元帅服、国旗、国徽，其儿媳刘秀花也曾应邀刺绣传统戏衣，可以说社会对京绣的实用性需求从未间断过。只是由于时代的发展，原服务于人们衣食住行的日常生活类绣品不复受宠，京绣的实用功能也逐步让位于艺术功能和礼仪功能。

20世纪60年代初，三年困难时期，传统手工业遇到了严峻挑战，几乎所有的京绣作坊都难以为继，宁国玺响应国家号召关闭了京绣坊，回到现在的房山区琉璃河镇刘李店村。此时他的精湛绣艺已名扬京城，所以回家以后，仍有人请他做绣活，使得他能够继续从事自己挚爱的京绣制作。

在战火纷扰的年代里，无数民众流离失所，传统手工艺的传承也面临着巨大挑战。正是因为有干千万万像杨、黄二位师傅这样勇于坚守的手工艺人，虽历经了清末的风云巨变、走过了民国的多事之秋，却创作了无数的京绣优秀作品，更将自己的毕生所学都无私传授给了后人宁国玺，从而保住了中华民族优秀的文化遗产。当年的他们或许不会知道自己短暂的一生会对后世有何影响，京百年后的我们回顾历史，定会万分感谢当年栉风沐雨却仍旧坚守技艺的他们。

但当时的刘秀花并不知道，她爱人的父亲正是北京城里赫赫有名的京绣艺人“蝴蝶宁”，她的人生也将因此而发生巨大的转变。刘秀花的爱人宁先是宁国玺老师的大儿子，自幼受家庭文化熏陶，精通诗词歌赋，尤其擅长书法和作诗。宁先老师对刘秀花的京绣艺术创作给予了极大的帮助，刘秀花的京绣作品中的书法和诗词都是出自宁先老师之手。宁、刘夫妇几十年恩爱携手，刘秀花刺绣的手不能做家务，宁老师便全权代劳，并在其需要时不断提供艺术灵感，这也是日后京绣能不断创新的重要原因。

在琉璃河镇的兴礼村，有一处宁家坟，使是京绣传人宁国玺的先人们长眠之处。当年宁氏家族世代在朝为官，其先人们故去后，朝廷均赐有石人、石马、石碑陪葬。只是后来历经时代变迁，现在的石雕像群已不复当年模样，如今此处只有断壁残垣留于地面，供人凭吊。此外，琉璃河镇还有一座良乡行宫，即岫云观，现在是北京市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琉璃河镇是历代皇帝下江南的必经之地，岫云观则是皇帝歇脚的行官所在。岫云观当年是宫中太监们退休之后颐养天年的养老之所，清朝末年由于迁居此处的退休太监渐多，所以当地人称之为“老公庙”。而京绣传人宁国塑的父亲，当年就曾在这座老公庙里当先生。清末太监小德张曾多次来此探访，与宁氏祖辈私交甚笃，在小德张的引荐之下，宁国玺的父亲还曾面见慈禧太后，被慈禧太后赏赐亲笔字画、御用花瓶等多件宫廷之物，使得宁氏家族与宫廷文化又增添了许多接触的机会：宁国玺自小耳濡目染，不仅书画艺术才能卓著，对宫廷文化也有几分谙熟，这是其日后能成为一代京绣艺术大师的重要文化基础，也是其后来得以集京绣艺术百家之长的重要原因之一。

因京绣的原因，刘秀花的父辈曾经历过许多荣耀。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时，宁国玺承担了为开国大典与会代表绣制胸前国徽的任务，也有幸作为代表登上天安门观礼台参加了开国大典，1955年更是受命参加了为十大元帅绣制元帅服的任务。而刘秀花则是在公爹宁国玺去世后，承担起了传承京绣技艺的责任，她不仅开设了“巧娘绣花坊”，曾在京郊、河北等地传授京绣技艺，还为有关单位完成了制作“龙袍”“中华龙”“九龙壁”等京绣制品的任务。此后，她又成立了“北京云龙京绣艺术中心”，并教授村民等100多人学习绣艺。

1972年，宁国玺的儿子成婚，宁老也收了他人生中最得意的一个徒弟，这就是他的儿媳、京绣的第四代传人——刘秀花。宁国玺悉心教授儿媳刘秀花京绣技艺，从京绣的图案纹样到规矩讲究，从手眼身法到针工绣品都毫尤保留地传授给她。在他的严格要求下，刘秀花每天勤练京绣基本功、学习配色技法、熟练掌握各种针法，认真学习京绣艺人严谨细腻的处事态度。经过三年刻苦的学习，刘秀花的京绣技艺得到宁国玺的认可。

刘秀花自小就喜欢刺绣，她曾有过一只针脚有点粗陋的小猫，据说那是她未出嫁时自己绣的，用以作为自己结婚的陪嫁。宁国玺看中了刘秀花的灵气，便建议她学习京绣。她开始想拒绝，因为当时的社会环境不适合京绣手艺人的发展。但老爷子说：“京绣是国粹，不能荒废，我们国家总会有富强起来的一天，京绣也一定会有东山再起的一天。”刘秀花觉得公爹宁国玺高瞻远瞩，有远见，便改变了当初的想法，下定决心开始学习京绣。当时条件很艰苦，但刘秀花还是要不分昼夜地进行高强度练习，每天只能在为孩子哺乳之时才能休息一会儿。不过等后来拿出刺绣成品时，老爷子觉得刘秀花是学京绣的好苗子，从此便通过口传身授的方式把浑身绝技传给了她。

20世纪70年代，私人手工艺从业者仍受到极大的限制。据刘秀花讲，当年生产队不允许个人从事京绣行业。迫于无奈，刘秀花决定花钱买工分，每天交钱给生产队，以换来不用去田里劳作的自由时间专心学习京绣。据刘秀花回忆，当初学习的时候很艰难，宁国玺给她单独授课，对她高标准严要求。她每天都要进行高强度的刺绣练习，甚至后来因为坐得生疮，无法坐着绣，只好单腿跪着继续刺绣。为了将“燕京八绝”之一的京绣完整传承下去，刘秀花临危受命，以执着的信念和过人的毅力，细心揣摩，刻苦练习，终于将公爹顾念一生的京绣技艺完全掌握。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宁国玺、刘秀花之所以拥有高超的刺绣工艺，也都是通过当年的点滴积累才苦尽甘来终成艺术大家。但是反观如今，专心学艺似乎已经变成了一件十分“艰难”的事情。从微博、微信等社交平台，到京东、淘宝等购物APP，以及快手、抖音等消遣短视频，现代社会不仅为人们带来了快捷方便更易于享受的生活方式，也为人们提供了丰富无比的文化娱乐生活。跟上一代人相比，这一代年轻人面临的诱惑也变得越来越多，想要有定力、有耐力地专心学习一门传统技艺并不容易，单调枯燥的学习过程使很多学徒在刺绣了一段时间之后就很难再坚持下去。

1949年，宁国玺受邀请绣制开国大典人民代表佩戴的国徽，这是他毕生的荣耀。1949年10月1日，他作为人民代表在天安门观礼台参加了开国大典，这种殊荣让他备受鼓舞。他还曾多次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

就我理解，我以为“京绣”项目的最大特点是反映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的一种特定规律。非遗项目是依托传承人而存在，人在艺在，人亡艺绝。同理，传承人的流动也会使技艺的传承发生流动，且传承的线路复杂多变。非遗与文物不同，古建筑居于一处，无法移动，没有损坏就将永远矗立，其他文物也是一样，没有损毁或移动，就可能永远不会变化。而非物质文化遗产则不同，它具有流动性，是可以随着传承人的流动而带到四面八方。房山“京绣”一脉的传承，正是阐述了这个规律：点绣原是王公贵胄所用之物，而随着清王朝的覆灭和“绣花局”（织绣作）的解体，京绣艺人从宫廷转入民间，从而将京绣技艺带入并传承于民间；京绣传人宁国玺在三年困难时期从城里回到了位于房山的老宅，而京绣技艺也被带到房山，并在远离京城的房山得到传承和发展。从这样的意义上说，我认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线路的变化也是一种客观规律，是可以随着传承人的流动而传承到不同地域的。因此，对于目前许多京外地域非遗资源逐渐流入北京的情况，我认为应当采取包容和支持的态度。